品妍離開兩年了，那年和她一起上一年一班的同學，今年暑假就要上三年級。她最後一次上學是和同學一起過生日，輔導處先安排她和校長、她和我拍榮譽兒童照片，然後到班上和同學一起切蛋糕慶生，那天的她面露疲憊的笑容，讓人心疼，我想她應該是開心的吧！
不解上蒼為什麼要把這麼愛上學的孩子帶走？正該活蹦亂跳的生命，竟在我的眼前逐漸衰微走向盡頭，留不住、擋不了、面對那雙充滿困惑無助的大眼，我常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品妍本來該念二年級，因為腦瘤開刀，媽媽決定讓她休學一陣子，再回來念一年級，知道班上有重症的小朋友要就讀時，我的心裡其實有些緊張，以前沒有遇過像品妍這樣的學生。開學前，品妍的媽媽特地和我討論品妍的病情和心情，從媽媽口中得知品妍很喜歡上學，她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樣能坐在教室上課，但是她的病情不樂觀，隨時會需要回醫院，媽媽不在意作業和成績，只希望孩子能擁有一段快樂的上學時光，關於這點我也同意。除了和家長討論以外，沒有任何經驗的我也找了一些書，像天使歸鄉(商周)和當綠葉緩緩落下(張老師文化)這兩本是有關兒童與死亡的書，我覺得這段日子極有可能是品妍人生最後的旅程，我應該要好好的把握，陪伴她走過。
原則上，我採取的態度是配合孩子的需要，和家長保持聯繫，也利用開學班親會和其他家長說明情形，當然也讓其他同學明白品妍的狀況。有些時候我會做一些特殊安排，我會告訴他們理由，他們不會覺得品妍有特權。如全班排隊行進時，讓品妍走在最後，因為她走路已有些不穩，家長怕影響其他小朋友行進，上體育課需到室外時，品妍也都留在教室陪我，我一邊改作業一邊解決早餐沒喝完的奶茶，品妍會坐在一旁吃她的早餐，豆漿饅頭之類的，看我喝奶茶，她就語重心長的說：「老師,奶茶是不健康的呵！」我會撒嬌的說：「喝一點點還好啦 ！」她會一聲唉……好像大人樣的搖搖頭。
上了約兩個禮拜的課，品妍就因頭痛住院，無法來上學，我到醫院去看她，帶著數學教具、大撲克牌去和她玩。那時的她還可以跟我說說笑笑。後來開了刀，她好不容易留長的頭髮已被理掉，頭上繞著繃帶，媽媽想趁她還能走的時候，帶她到學校完成她最後的幾個心願，一是和校長、級任老師拍榮譽兒童照片；一是和全班一起過生日，唱生日歌、切大蛋糕請小朋友吃。品妍很在意她必須光著頭和同學見面，特別要我事先跟同學說明原因，她不想讓同學問她為什麼沒有頭髮？
那天的蛋糕好大，是粉紅色、有好多奶油花，大家一起又唱又吃，校長和一些同學們都送品妍生日禮物，她看起來很高興，她要離開時，我把她抱上安全座椅，她說了謝謝！我們揮手再見，這一揮手竟像永別，再見到品妍時,她已陷入昏迷。
其實，從開學那天開始，我就把品妍的情況以我認為最好的方式跟全班說清楚，讓他們了解認識品妍，即使在品妍住院不能來上課期間，我仍會利用一些時間跟全班說一說她的情況，像品妍必須開刀、醫生要幫她拿出頭腦裡不好的東西、品妍很想來上學、很想大家、老師去醫院看品妍了…..諸如此類，與品妍有關的話題。所以，雖然品妍一個多月沒來上課，她的座位總是有同學幫忙整理，總是會有同學問她什麼時候會來上學？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問題，我都盡量說清楚，讓他們明白。我也鼓勵他們畫卡片，寫一兩句話給品妍，甚至可以幫品妍祈禱。遇到困難時，可以想想品妍怎樣面對病魔，接受各種難受的治療過程、手術、化療、電療、打針、吃藥像家常便飯一樣。在知道品妍可能熬不過這劫難後，我選了祝你生日快樂這本書，念給全班聽，我沒有多說什麼，其實我是個很拙的老師，不太會引導，但孩子們似乎感受得到我心中難以說出的悲傷。
如何告訴全班品妍的死訊，我想了很久，對一年級的孩子來說，死亡是什麼？對我來說，死亡又是什麼？自從我的祖母以九十五歲高齡去世後，死亡最接近我是在先生兩次進出開刀房時，它讓我害怕，卻又不得不面對。我決定對孩子們說：「品妍到天堂去當小天使了，老天爺受不了這麼可愛的孩子受到病痛的不斷折磨，於是帶她到另一個世界去了。」那天，話沒說完，就被淚水打斷。所以，我把沒說完的話，寫了一封信給孩子和家長，謝謝孩子們陪品妍走過這段時間，謝謝家長們把孩子教得那麼善良、那麼善解人意。平常最調皮的小男生也是最常幫品妍整理座位的，看我哭了，回家還請媽媽打電話安慰我。
對我來說，陪品妍走過這段，我學到許多，我也感受到許多。我是個很拙的老師，面對品妍的不舒服或困境，有時也束手無策。幸好，品妍的家長很體貼我，在我上課需要協助時，承擔了大部分辛苦的照料。何其有幸，我遇到這些可愛的體貼的孩子們和品妍！她總是睜著大眼、認真上課、偶爾會喊熱、頭疼的時候，就趴在桌上休息，有時候也會告狀打小報告。在她身上，我感受到病痛的折磨與死神的威脅；在她身上，我也感受到小小心靈不想低頭認輸的意志力。我自認是個外表裝得很堅強，其實骨子裡卻很懦弱的人，在很多人面前，我會掩飾自己，在品妍面前，我無所遁藏！她似乎是一面鏡子，用她的真實反照出我的面孔，我的面孔布滿了經年累月的塵垢有待拂拭。
上學期末班上的一個小男生在心情故事裡寫著：「不知道品妍在天上過得好不好？我想：她應該是一位很認真學習的小天使吧！」親愛的品妍：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，到時候，換你來當老師，我來當學生，你說好不好？
作者：加昌國小 彭美玟老師
轉載自：中華民國關懷腦瘤協會「腦力激盪」第十五期會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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